石家庄父子的刀剑江湖
刀剑研磨。受访者供图
21世纪初,二十出头的闫鹏替父亲注册了一个网名——“刀匠”。
闫鹏的父亲闫民,倾尽半生精力苦心钻研古刀剑研磨修复技艺,人称“古兵神医”。为方便父亲搜索资料和与其他“刀友”交流,80后的闫鹏把50后的父亲拉进了网络世界。闫民不会打字,最初发帖回帖都是由儿子代劳。某种意义上说,“刀匠”是父子俩共同的名字。
十余年光阴过去,闫鹏辞职回到父亲身边,从头学起做了一名“小刀匠”。父子俩的人生轨迹在研磨台前再次重合。“说白了,还是因为喜欢吧。”已近不惑之年的闫鹏,如此解释自己的选择。
触摸刀刃边缘的人
石家庄市新华区一个老旧小区内,小区主路旁边的一排简易门脸,小吃店、理发店应有尽有,唯独看不出哪间与冷兵器有什么关联。拨通闫鹏的手机,父子俩从一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防盗门里走了出来。
一里一外两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,满墙的工具和地上两张研磨台说明了房间的用途。这就是闫家父子的古兵器修复工作室——涤心斋。墙上一台老式座钟不紧不慢地敲响报时的钟声,时间在这里仿佛有了不同的流速。
工作室在这里17年了,一直没挂招牌,旁边的小店换了一茬又一茬,很多邻居都不知道这两间屋子是干什么的。
记者来访时,正赶上闫鹏一个人在研磨台上研磨刀剑,屋里放着流行歌曲,柔美抒情的曲调与钢铁的冷硬质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小刀匠闫鹏。新华社发
满墙工具。
闫家父子的工作是修复古代的钢铁冷兵器,研磨是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。
两张研磨台中间一个四层的木架子上,满满当当码放着大小不一、颜色各异的磨石。这是研磨工作中重要而奢侈的工具,稀有的天然磨石一块售价甚至可达数万元。
一把刀剑的研磨,由粗到细大概要更换八九种甚至十余种磨石。
闫鹏正在研磨的一把剑,剑身已现出光可鉴人的效果。
“磨到倒数第四道石头了。”闫鹏说,这还属于粗磨的阶段。粗磨其实也是相当关键的步骤,除了去锈之外,还要对刀具进行整形。“研磨属于‘减法修复’,有些东西一旦磨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,需要慎重再慎重。”
粗磨完成后,一般来说就可以满足普通需要了,但要当作艺术品的话,还要进一步精磨。
精磨不再是把刀剑放在磨石上打磨,而是用指腹将切成薄片的天然磨石按在剑身上反复推磨。闫鹏拿起一片磨石放在灯光下,石片薄得可以透出光来。
精磨之后,还要用矿石粉和金属粉末拌上刀剑油对刀身进行擦拭。
经过了这些工序后,剑身上看不出研磨的痕迹,锻造纹理和淬火产生的晶体结构可以得到最佳的呈现。
不同地域和流派的刀剑,研磨时各有不同的工序和要求,每一把都要量身定制不同的修复方案。闫鹏将研磨师形容为“触摸刀刃边缘的人”。研磨靠的是一双手,背后却是研磨师的经验技巧和对刀剑的理解。
触摸刀剑背后的历史
每一把刀剑都有故事。
2007年,闫民曾有机会研磨了一把汉代的环首刀。光是准备工作就做了九个月,闫鹏帮父亲搜罗了能见到的所有关于汉代刀具的资料。出于保护研究的目的,闫民决定只对环首刀的一面进行研磨修复,另一面仅做去锈、缓蚀和封护处理。
研磨过后的刀身泛着湛青的光泽,呈现出细腻的流水纹,中间夹有椭圆状团打纹,那是两千年前的锻打痕迹。
闫民在研磨过程中从未发现这把刀存在锻打瑕疵,汉代锻造工艺的精湛由此可以想见。
闫民修复的刘云峰佩剑。受访者供图
除了研磨之外,修复工作还包括修复破损的装具。上世纪90年代,闫民曾经从古玩市场买回过一柄上面有“刘云峰赠”几个字的民国佩剑,铁质的剑鞘都已断了。
他将剑鞘焊接起来,但剑鞘表面原本的电镀效果,过了很多年才想到修复的办法,堪称“跨世纪的修复”。
近几年,父子俩刚刚查明了剑主人刘云峰的身世,原来他曾是蔡锷的部下,参加过护国运动。
每柄刀剑背后都有一段故事。揭开岁月的尘封,恢复刀剑原来的锋芒,触摸刀剑背后的历史,正是修复工作的魅力所在。
三把刀,父亲的青春岁月
采访过程中,父子俩的话头儿总是不知不觉就会偏转到具体的某一把刀剑上。涤心斋收藏有300多件古刀剑,每个角落都陈列着各种刀枪剑戟,俨然一座小型武备博物馆。
“有几个男人不喜欢刀的!”闫民抽了口嘴里的烟斗,语气肯定。
闫家人与刀剑有缘。“我爷爷爱武术,我太爷爷练武术。”闫鹏在抖音里这样介绍自己的家史。
闫家祖籍邯郸大名,当年因为水患举家迁至石家庄大桥街。“我爷爷是在大名出生,我爸是在石家庄出生,就像《一九四二》里演的那样。”闫鹏的太爷爷自幼跟师傅学习打铁、锻造刀剑、修复研磨等技艺,来到石家庄后开铁匠铺为生,后来将手艺传给了闫鹏的爷爷。
大石桥旁边的大桥街,是石家庄早期最繁华的街道之一,闫家的历史伴随了这座“移民城市”的发展史。
闫民生于1955年,当时家里已不再打铁,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当技术工。
闫民从小就手巧,小时候跟着打家具的偷师学了一手木工活,在工厂又将车工钳工刨工学了个遍,“除了不会开车”,几乎全能。
闫民当年自己打造的小刀。
也许是血脉里的铁匠基因起了作用,闫民八九岁时就跟着父亲用粗铁丝做过一把小刀。
70年代末80年代初,《加里森敢死队》热播,剧中人物“酋长”手中的飞刀曾是一代青年的集体记忆。闫民那时正是二十多岁年纪,下班后偷偷给自己也打了一把“飞刀”。
而他念念不忘的一把刀,还是1984年在父亲指导下打造的一把牛尾钢刀,刀身上所用的材料都是从各种废弃物品中凑来的。在炮弹皮做成的刀镡上,闫民刻上了“1984”这个年份。
这三把刀分别见证了他的少年、青年、中年,至今仍被他收藏在涤心斋内。
闫民打造“1984”的那一年,闫鹏3岁。
相比父辈,80后这一代有了更多发展自己兴趣爱好的自由与条件。闫鹏继承了闫家人尚武的性格,小时候练柔术,曾经上过报纸和电视,高中时读过几年武校,后来还学了跆拳道。“我们可能是石家庄最早玩儿跆拳道的一拨人,那些小师兄弟们现在都是格斗达人。”
那些年,家里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。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,闫民离开工厂,下海经商,在联盟路上开起服装店,做皮衣生意,“15天就挣了一个万元户”。业余时间,闫民继续着自己对刀剑的热情。
90年代高柱的古玩市场开始兴起,就是后来的燕赵民间艺术市场。
闫家当时住在附近,闫民没事时就去那里逛,慢慢地接触到了一些古刀剑和藏友圈子。
对着那些装具残破不全、刀身锈迹斑斑的古兵器,闫民开始琢磨起修复它们的方法,没想到从此越陷越深,最后索性停掉生意,全职从事古刀剑修复。
网上有知己,天涯若比邻
工作室墙壁上挂着一张《砺剑图》,图中的铁拐李大仙赤足立于水中,双手挽着宝剑在石上磨砺,正是研磨师的写照。
宝剑锋从磨砺出。研磨技艺的历史,与刀剑的历史一样悠久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中曾记载:“洒削,薄技也,而郅氏鼎食。”“洒削”就是洒水磨刀,郅氏凭借磨刀这样的“薄技”达到了列鼎而食的地位,在司马迁看来,这是专注于手艺的结果。在汉代,还出现了专门研磨刀剑的行业——削厉工(厉通砺,注)。
历史上我国的研磨技艺曾达到相当的高度。遗憾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,刀剑研磨术渐趋失传。闫民开始尝试古刀剑修复时,收藏界主流的说法还是古董刀剑不能磨。生性倔强的他,一边追溯着幼年时对爷爷和父亲手艺的记忆,一边查阅相关资料,试图复原古老的研磨技艺。
“小时候抱着刀照相,长大了跟我爸一起拆刀剑。”这是闫鹏青少年时代独有的记忆。古兵器修复是个冷门领域,可供参考的资料和实物少得可怜,只能对可以接触到的古刀剑进行拆解和修复,爷俩对此兴味盎然。闫鹏说,对他和父亲来说,修复一件古兵器带来的乐趣远大于拥有。
闫鹏读大学时,兴趣从习武转向了摄影,毕业后进入电视台工作。21世纪初那几年,正是互联网兴起的时代。闫鹏在网上发现了一个叫“拔刀斋”的论坛,不同地域的网友经常在里面交流刀剑相关的知识,便替父亲注册了“刀匠”的账号。后来,他又相继加入了几个古兵器论坛,ID都是“刀匠”。
闫民不会打字,最初只能点着鼠标看看资料,自己修复刀剑的过程和经验都是由儿子帮忙写成帖子发在论坛里。即便如此,身为50后的他,“触网”的时间也远远早于同龄人。“我爸那么早就开始接触这些东西,因为网络上有真正的知己。”
如今论坛时代早已落幕,拔刀斋大多数帖子发帖时间都已停留在几年前,提起当年论坛的盛况,闫鹏不无怀念,“那个时候真的能学东西,大家各抒己见,自己有什么想法都发上去。”
“刀匠”,塑造着父子两人的人生
刀匠父子。新华社发
涤心斋的名字就是在论坛里征集来的。“大家给起了一堆名字,有叫磨刀铺子的,有叫砺剑堂的,还有好多。”最后一位山西的朋友所起的“涤心斋”打动了父子俩的心。研磨不仅要用手,还要用心,磨的是剑,洗练的其实是人的心性。工作室正式命名为涤心斋,按照征名时的承诺,闫民免费替那位朋友修复了一把古刀剑。
渐渐地,“刀匠”在圈子里积累起了一些人气,不时有外地的藏友慕名前来委托闫民修复自己的藏品,他也因此接触到了各种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古兵器。
这些年闫民修复过汉代环首刀、唐直刀、战国王剑,修过世界三大名刃,眼界越来越开阔,需要学习的内容也越来越多,年过六旬的他从未停止钻研。“一件事你爱好你喜欢,你就会去学习,你就会去与时俱进。”闫鹏说。
“有时候会觉得,我和父亲是互补的关系。”父亲对刀剑的热情,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闫鹏,而他也在帮助父亲追赶着时代的脚步,“刀匠”这个名字,同时塑造着父子两个人的人生。
全身心投入进来的时间太晚了
2015年,闫鹏辞去了从事10年的媒体工作。
“辞职之前也纠结了很久。”闫鹏说,他在电视台,记者、编导、摄像全都做过了,感觉渐渐失去了新鲜感,越来越没有提高自己的动力。另一方面,这么多年来自己读书工作成家立业,对刀剑修复的兴趣一直有增无减。
闫民从未给过儿子什么“子承父业”的要求,相反,他宁愿儿子能拥有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,把对刀剑的兴趣只当成业余爱好。后来还是好友们劝说,你儿子要是不喜欢这行也罢了,既然喜欢,你这些手艺不教他教谁,哪怕他以后不干这行了,也该了解一点儿。闫民于是亲手为儿子打了一张研磨台,放在了涤心斋自己的研磨台对面。
多年来,闫鹏一直在帮父亲搜集整理资料,理论知识甚至比父亲还要丰富。然而真正开始学徒,才发现在了解与上手操作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距。闫民对手艺要求严格,毕竟工作室接手的大多是古兵器,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。
请闫民评价一下闫鹏现在手艺的水平,他看了儿子一眼说:“木工学徒三年,钳工学徒三年,漆艺焊接绘图三年,研磨就得照着四年五年六年去学,你就说得多少年?”这些工种,修复工作中的确都有可能涉及,要学的太多,闫鹏感觉自己“全身心投入进来的时间太晚了”。
手艺人的思维方式
闫鹏组装的盔甲。
非遗展馆刀剑研磨工具展示。
刚辞职的时候,闫鹏有过很多想法。他曾想过换个大点儿的工作室,为此还特地让60多岁的老父亲去考了驾照。
真的成了个手艺人,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。“手艺人和做生意的不一样,开公司的能开车半小时40分钟到公司,做手艺的恨不得把工作台安在床边,脱了鞋上炕睡觉,起来立马干活。”闫鹏说,原来他家就住在工作室旁边的居民楼上,后来搬到步行只需5分钟的地方,父亲就抱怨离得太远。现在,他也理解了父亲那种心情。
2019年,石家庄市新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展馆开馆运营,涤心斋受邀入驻,布置了一些刀剑文化和研磨工艺的展陈。
馆长王昭建议闫鹏举办一些贴近生活的活动。自己平时磨的是古刀剑,怎么贴近生活?闫鹏最后想了个主意:教居民磨菜刀。“当时很多居民带着家里的菜刀过来,双立人的也有,碳钢的也有。”闫鹏见状赶忙解释,自己不是免费磨刀的。
对于刀剑人们都不陌生,却往往缺乏真正的了解。闫家父子最不愿听到的,就是有人一提起刀剑就觉得是杀人利器。其实冷兵器有着5000年的历史,刀剑文化早已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。闫鹏希望有机会多做一些推广。“往大里说,普及一下刀剑文化,私心里说,也让大众知道有我们这么一个行业。”
闫鹏曾经网购了1200多张甲片,花了77天时间自己组装了一套45斤重的古代盔甲,小视频发到网上狠刷了一把人气。他还计划复原一套满城汉墓出土的铁铠甲。“那个要做就得一年时间,手头活儿那么多,没有空。”
学徒五年,闫鹏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像一名刀匠。更多的时候,他还是喜欢泡在工作室里,研磨那些刀剑,打磨自己的手艺。
“你说匠人精神是什么呢?我觉得其实就是职业操守。不光是手艺人,每个工种都有自己的职业精神。你说咱以前当记者不需要手艺吗?你干一行爱一行,就把这一行做到家做到精;你不爱这行,最起码也应该把本职工作做好是吧?”
闫鹏最喜欢的一句话,是“匠人是求的千秋万代的功,而不是一时一世的功”,这也是他的追求。
来源/燕赵都市报
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 文/图
编辑/吴光艳 董征